“你为什么要说释教?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?”
殷惟郢轻声道:
“道藏有云:‘天界上仙皆梵语’。道理都是相通的,只不过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
而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,乃是因这里是你心里最多的俗世牵挂,最大的无明之地。”
最多的俗世牵挂,最大的无明之地…
看着这里,陈易不自觉地想起那看似决绝、实则软弱的少女。
上一世,她曾杀死自己,是自己仇家,这一世却被自己逼迫成妾,她不喜欢自己,也不爱自己,可纵使如此,她仍然让自己魂牵梦绕。
陈易喃喃道:
“你是要我…断去一切山下的关系往来?不再过问世事?”
殷惟郢笑道:
“你确实很有悟性。
出家人,当如此,若不断去尘缘,那出的又是什么家?”
陈易不住问道:
“若我不斩断尘缘,就不能长生了?不是说仙人抚我顶…”
殷惟郢便笑道:
“我便是仙人,在抚顶授长生。”
斩断尘缘,太上忘情,就是她授的长生之法。
陈易默然无语。
殷惟郢所展现出来的卷卷画幅,都极具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,这种宁静于心湖中涌起,泌满全身。
陈易侧过眼,不自觉中,看到了那灰黑的聚宝盆。
那仇家少女,殷听雪就是在这里,把三千两银票烧得一干二净,成了他的妾。
即便她后来逃了,可是,她又被自己带回了。
自己要斩断这尘缘,自己要跟这样的她……断去一切?
“无论何种长生法门,都需要斩断尘缘,抹去一切有形而悟道,唯有太上忘情,方可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。释教也说,若要一念成佛,不可一念无明。”
随着这句话音落下,陈易感觉双脚渐渐离地,转头忽见白衣女冠已踏雾而起,她缥缥缈如敦煌飞仙,领陈易逍遥而上。
半座大虞京城都在脚下,暮色下繁花似锦。
看见如此景象,陈易原以为会心中一惊,然而,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波澜,他心湖竟平静如常。
大虞京城变得渺小,身旁太华神女领他步步远离世间浮华,随着陈易离大虞京城越来越远,大虞的时间仿佛被加快了,不可一世的繁华景象竟缓缓衰败,随后晋军围城,末代皇帝开城献降,大虞国祚止步五百,天下重归一统。
暮霭笼罩,京城曾历经衰败,而后迎来太平盛世,又有天下商贾云集而来,亭台楼阁于废墟中兴建,画舫雕镂再度横贯一江,人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太阳照常落下,又照常升起,风从西来,又往东去,尽归所出之处。
陈易看着这一幕,心中宁静得难以言喻,暮色之中,隐隐有谁敲响了洞天福地间的黄钟大吕之音。
繁华仍是繁华,却又不再似过往,闻名遐迩的千灯庙被荒废,鲜有人知银台寺却兴盛,春秋轮转,世事无常。
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,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,
唯有自己顿悟,
与神女飘渺游若登仙兮,俗世不过蓬莱之蜃景。
思绪落下间,时间恍惚一过如数百年,一切都陌生了,一切都不值得留念,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,万事万物都如同蜉蝣一般,像是沧海里的一粒粟米,陈易渐渐明白何为晦朔,何为春秋,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。
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…”
陈易喃喃自语着,京城的景象被越推越远,身边唯有太华神女依旧,温柔地萦绕着他,步步登仙,仿佛只要他放下最后一丝欲念,他就将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。
无论是闵宁、闵鸣、太后…即便是殷听雪,她的姿容也渐渐远去,逝去在回忆里头,如同倒影里的烟波,难道可以捉得到么?
正当他要阖上双眸时。
“我是你的妾了!”
她那姿容消逝之际,那一句话,又回荡了过来。
幽幽跌宕,字字坎坷,如同凄切烟火般一闪而过。
她把她托付给自己的时候,到底有多决绝?
可以赎身的银票都投入火中了,雨巷里救她之后,她淌起了眼泪,她再怎么不喜欢自己,再怎么憎恨自己,她都是自己的了。
她流着泪,说她不逃了,会一直伺候自己,虽然没有明说,可这就是托付!
面对自己的要求,她总是没法拒绝,她没有退路了,她把她托付给自己了!
自己…没法舍弃她…...
刹那恍惚袭上陈易心头。
陈易可以抹去一切有形而悟道,一声念唱“福生无量天尊”如圣人忘情入无极大道,却抹不去她留在心头的那一点雪泥鸿爪。